【家居维修教程 特拔萃】今日副刊|解读古代文人的两个维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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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读古代文人的两个维度

——读夏立君《时间的压力》

理钊 

  对一个有深重崇古情结与“克己复礼”文化性格的族群来说,悠久历史传统这个巨量资源,副刊既是古代一笔财富,更是文人一个难以挣脱的思想负担。对此,两度也给当代思想者、今日解读家居维修教程 特拔萃作家留下了难题,副刊那就是古代如何来看待这个庞大存在。只有把夏立君新著《时间的文人压力》(以下简称《时》),放在这一背景与前提下来解读,两度才较易体会探察其情感强度与理性深度。今日解读

  《时》是一部当代人与古人进行思想和文学对话的书。它从屈原写起,古代陶渊明、文人曹操、两度李白、司马迁、李陵、李斯、商鞅,再到明清易代之际的夏完淳,共计九位中国古代人物。从时间上来看,从李白直接落脚于明清换代之际的夏完淳,一下跨越近千年,中间似乎遗落了理学兴起的宋明时期。对此,《时》中也透露了一点消息,作者对这一时期的重要人物,比如王阳明、李贽、黄宗羲和曹雪芹等,也已有研究,等待付诸文字。作为读者,对此深表期待。尽管如此,但我觉得从“中国体系”这个概念上来看,这已是一部完全之书。因为作者在《时》中所对话、所解读的这九位历史人物,其情怀、其思想、其美学,正是塑成中国人精神内质、文化性格和制度构架的关键人物。当然,按照现代的标准来划分,这九位历史人物并非全部是文人,有些应当划到思想家或哲学家范畴内,但在古代中国,文人与思想家之间,并无严格区分。所以,依照中国古代标准,家具定制方案 特亮眼他们也还是文人。

  当代人阅读古人,特别是远古时期人物,只能透过其作品来切入,来实现与他们的对话与沟通。《时》很好地履行了文学职能,通过对深入解读,再辅以细致扎实的文史考证,为我们还原了这九位人物。正像在作者写到司马迁时,感到司马先生就站在他面前一样,这些人物,通过夏先生的笔触,也活灵活现地站立在了我们面前。之所以如此,得益于作家力透纸背、描摹精准、饱含深情的文学表达功力。作者在《引言》中说,他是从人性论高度,写出他们人性的鲜活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《时》以其深沉多情的姿态,充满美学意味的面貌,到达了它所追求的山巅之城,在当代文学的版图中,插上了自己的旗帜。

  这当然是《时》最可贵,也最显著的文学品质。但我觉得仅仅这样来认识它,还是不够的。它的更大的意义,在于作家为我们当代人阅读古人,认识古人,提供了一种十分重要的方法,或者说是为我们如何看待古人,如何解读那个庞大文化存在,即传统文化,开出了一条新路径,那就是认识与评价他们的两个维度,即一个是美学的,或者说是情感的;一个则是批判的,或者说是理性的。

  就美学维度来说,《时》对九位古人及其作品的美学意义,有自己的探索与发现,对他们的人性、精神、品格之美,其作品的情感、意象和艺术之美,都有深情的描述。比如对于屈原,夏立君认为屈原是家具定制方案 出类拔萃在用一种“疑似爱情”的情感,来书写表达他的忠君尽德、拥国建功的情怀,所以屈赋楚辞才会有那样丰沛的想象力,才有那样痛彻的深情。也正因为这种“移情”手法,其作品才具备了激烈的情感和艺术力量,才对中国后世文学创作有了规范性的作用。再如李白,《时》对李白所呈现出的“自由本性”的文学形态,以及天赋的文学能力,并由此铸就的诗格和诗意的美,作了层层推进式的呈现。对司马迁人生悲剧及《史记》呈现的历史悲剧之美的深入阐述,更是使人感到了作家与对话者有穿透时空的气息融通。正是对这种美的探索与呈现,使得《时》本身,也具有了一种凄婉、深沉、悲壮之美,同时又蕴含着不安于此,从中奋起的力量之美。

  而这种激越人心的力量之美,得益于《时》所拥持的理性维度。在美学审视与发现的同时,《时》并没有落入“美则全美,无所不美”,或者是“为古圣先贤讳”的思维模式,而是正如作家所说:“一位作家或诗人,理应是一个有自我革新愿望的人,一个对精神麻木保持警惕的人。”这里的“麻木”,我的理解是,它并不仅仅是对外在事物失去了敏感性而无所作为,而且还表现为对于外在传统,一味地夸饰与歌颂,而不准对其有丝毫的质疑与批判。从无情无绪的置若罔闻,到极其顽固地执其一端,都是同样的麻木。

  在《时》中,作家与自己所对话沟通的人物,始终保持了一种可贵的高度敏感与清醒,并在此之下,展开持续的追问,即他们的真切人性如何,又何以如此?这也可以称之为“《时间的压力》之问”。

  为探索与寻找这一追问的答案,《时》以几近于学术性研究的方式,对他所观照的人物,给予了全面而又深入的文史求证与发现。对于屈原,在伟岸文化形象之外,他还发现了另一深隐的人格基点——— “婢妾心态”,而这一心态自屈原开始,竟成为游荡在中国历代文人心头而难以除祛的幽灵。再如李白,透过对李白人生与作品的研读,作家发现李白这个中国文学体系中的巨人,又有着“三重孤儿”的身份:政治孤儿、美学孤儿和伦理孤儿。在政治上,他只是李唐王朝的一个标示其宽容的符号;在美学上,其诗风与诗格,由其他人难以企及的天赋,以及本性自由的内质所构成的内在骨架,从而使得当时无人可及,也无人想及;在人伦道德上,因其把自己发配给了诗歌,所以在具体的生活中背父遗妻弃子,颇类似于欧洲的卢梭。此外,作家发现,在李白表面上洋溢着青春气息、遵从自由本性的诗作品格中,内里依然有着难以洗除的“婢妾心态”。李白终其一生,在其旷达豪放的背后,始终有着“以求亲媚主上”而不得的苦闷与压抑,而且其内里越是如此,其外在便越是表现为豪放不羁。

  在这个理性维度的审视之下,《时》让人看到,那些带有中国文化坐标意义的古人,其内心却无不充斥着压抑之感,屈原如此,李白如此,司马迁如此,就是陶潜、李斯、商鞅,也是如此。陶渊明为中国文学创造了自然、自由与澄怀的美学观,但也是其本性压抑之下的释放而已。对此,可以对比西方的同类文学作品,同样也是崇尚自然、自由与澄怀的自然主义流派,但他们所传达出来的是欢乐的澄怀之情,而陶潜的文本,其质地则是悲情的、无奈的。再看李斯与商鞅,在他们所构造出来的制度机器面前,他们又何曾有过无惧无忧的生活与精神?

  这些有着天赋异禀的不世出人物,怀有庞大的天赋力量,可为什么会呈现出这种“低头弯腰”的精神样貌?《时》给出的答案是,皇权的力道极大地超过了人性的力量,并就此揭示出了中国文人与权力的关系。其一,强大有力的皇权制度,本身就是自由本性的天敌;其二,在皇权垄断一切生存资源,甚至生存本身也是其垄断物的情况下,以书写人的情感为主旨的文学,只能变质为依附之物,文人心态的变形与扭曲,甚至腐败也就成为必然。

  顺着这个理性的维度继续追问下去,那就是中国的文人,为何只能生存在于这样的空间之内?《时》在论述李白时说,李白是一个没有批判性的诗人。其实,没有批判性的,并非李白一人,这几乎是中国文人的通病。我理解的批判性,是指中国文人的精神指向,都没有针对自己所处时代的制度构架,或者说是文化体系,展开演进式的讨论与超越。所以,在中国文人的心灵里,有精神的痛苦,屈原、陶潜、司马迁、李白等无不如此,但其痛苦的边界却是止步于自怨自艾、自噬伤口,而没有超越这个界限,来一个追根求底的返身自问:是什么原因和力量使自己如此?并进而对制度文化展开终极批判。

  杜甫在中国文学史上,是时常被划入现实主义一派的。但读其作品,就会发现,他反映社会黑暗、腐败和残酷的生活,立足点也只是感同身受的同情之心和良善之念,而并非是操弄批判利刃。如果说他有批判性的话,其批判的锋芒也只是落身于酷吏,而没有对于文化上的终极批判。司马迁也是如此。读《时》,会发现司马迁价值观念的转变,是在他遭受腐刑之后,但这个转变,也只是从专意于君王,为王者谋,转而关注世态百相,“看到这是一个势利世界,又是一个悲剧世界。”为后人记录下一个又一个悲剧人物。从这个角度上来说,司马迁以史家之笔,对他的世界给予了隐晦的批判,但这个批判也只是感同身受式的揭露,或者说是因为自己的人生是一场悲剧,才看到了同样的悲剧。

  值得一提的是,《时》所写的李斯和商鞅。从某种意义上讲,可以认为这是为了回答“《时间的压力》之问”。在解读李斯与商鞅的作品时,作家有一句极其深入的话,那就是,他们二人(李斯、商鞅)知道,他们的作品只有一个目标读者,那就是君王。读懂了这两个人物及其作品,也就是明白了中国皇权制度的内部密码,明白了中国文人的生存环境为什么会那么逼仄,其心灵为何是那么地不健全。

  但从思维自由的角度而言,皇权制度只是外在的生存环境。从西方人文历史发展的轨迹看,腥风血雨的生存环境,并不能彻底抑制人们在头脑中煽动起思维的翅膀,屋外是风刀霜剑,内心仍可燃起自由的火苗。所以,规约中国文人思想的,肯定还有另外的文化因子。对此,可以看《时》里的曹操。曹操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王纲解纽的时代,而曹操又是一个集“六气”于一身的人,即豪侠气、英雄气、文人气、帝王气、江湖气和奸雄气。他施尽阴谋诡计,一生杀人如麻,却又悲悯生民,喟叹诗意人生。然而,就在他随手可将皇冠取来,戴在自己头上之时,他却没有僭越的胆量或曰蛮力。夏立君说,原因在于他有王者之能之力,但又向往圣贤名号,终究还是儒家人格。而这个儒家人格,在他心中形成了一种制约其行为的无形而又强大有力的内在力量。曹操如此,中国的文人,谁又不是如此?而这也就是即使在皇权制度力道不在,制度中枢消失,文人生存环境相对宽松之时,中国文人仍然展不开批判的翅膀,思想也并没有飞跃和新生的重要原因。那个由儒而法,或者说名儒实法的尊卑之秩,已编辑进了中国文人的思维基因之中。

  所以,正是在这两个维度观照之下,《时》使人看到了历史的真相,文学的真相,古代文人的真相。所谓真相,有两层意思,一是还原出了人物和作品的本来面貌;再一个是由此使人看到的,中国制度、文化与文学的庞大缺陷与短板。也就是说,无论我们的历史是多么久远,文化是多么灿烂,文学的积累是多么厚重,古人是多么才智与刻苦,但都是时代局限之物,都与现代文明,或者说是现代社会,有着断崖式的错位。仅仅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中,并不能自发地延续出现代社会、现代文明。

在这里,抛开中国历史朝代的同质轮回不谈,只看中国的思想存在与文学积淀,顺着《时》一路读下来,会发现思想的单一与稀薄。

  从文化品类上讲,我们有儒、道、释的哲学源流,而且一直在延续和传承,可系统地看,就会发现,三者之间是一个相互配套,互为依存的体系,它使中国的文人得意时为儒,失意时退隐为道、为佛。我曾想,中国的道家正是儒家的后花园,当他在前厅为官不顺、高堂失意时,就会退入道家这个后花园,自我慰籍、自我疗伤,也就是所谓寄情于山水之间。释家,具有更广大的群众性,不仅是知识人的归隐之所,也是平民百姓寄托之地。

  这一配套体系的优点是解决了知识人的精神、情感出路问题,但这个优点,同时又是一个致命的缺点,那就是使中国的知识人,或者说是思想者失去了寻找新的精神出路,新的张扬人性自由出口的动因。所以,如果说中国历史是一个朝代同质轮回的问题,那么就可以说中国文学是一个同质重复的问题,主题的重复,情感的重复,也就是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自哀自怜其“婢妾心态”。叶嘉莹女士在论及宋词时,也曾提出词的主旨也是“妾身心态”。所谓文学的高美,只有文字的精致、情感的浓烈与技巧的高妙而已。

  《时》不仅带来了一种读旧物的新体验,而且是锻造出了一种解剖旧物的新方法。夏先生在《引言》中说:“我确信,对于传统,不应是膜拜,亦不应是虚无。”那应该是什么?是用一种清醒的警觉与理性的思索,去打量他们,从这理性的思索之中,造就自己写作的精神身影,在古旧的传统之地,完成一个华丽的转身。

  但做到这一点,非常不容易,既有旧的背负,又有新的制约。旧的背负是“崇古尚古”,新的制约是“剪除异己”。但这并不是最为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当代知识人的内心里还应该拥有什么。我曾想,一位作家,心里要有光。上帝在创造世界时,看到“地是虚空混沌,渊面黑暗”的,就说“要有光”,地上就有了鲜明与温暖,就有了生长的能量,此后的亚当与夏娃,也才能在地上生存与繁衍。但上帝为什么会让“混沌黑暗”的世界“有光”,因为上帝知道,光是一种什么东西,知道有了光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,会给他所创造的人类带来什么。所以,作为精神产品和人类思想的生产者和传播者的作家和诗人,在写下自己的作品之前,也要使自己的心里有光。对于《时》来说,它是有光的,它的光来自哪里?只要读一下他的后记,就可感受他的光之来源。

  当然,从思想的一致性上来讲,《时》也还有其值得商榷之处。这主要体现在最末一篇《夏完淳:少年的绝唱》。夏先生对于夏完淳有着特别的感情,在《时》中,他以访夏完淳之墓来开篇,又以咏其少年之绝唱为终止,可见寄情之深。这里除开作家对于夏完淳的天赋,以及少年夭折的惋惜不论,只谈他对于夏完淳精神品质的推崇。夏完淳,天才少年,明清交替之际,他从父、从师、从友抗清复明,无奈朱家王朝,王运已尽,纵有万力,也无法使大厦不倒,最后,事败而慷慨赴死。夏完淳“把自己的死看作是殉国、殉君、殉父。……用生命残行忠义”,也就是说,其精神品质的内核是“忠”。但这个“忠”与屈原、李白的“忠”是否是同一物?如果说李白的“忠”有“借忠邀宠”的俗念,而屈原的“忠”则是纯粹的“家国情怀”。但在屈原、李白要展示这种“忠”时,是一种“婢妾心态”,而到夏完淳这里,便成为了一种可贵的品质。

  作家在处理前者之“忠”与后者之“忠”时,似乎用了不同标准,前者是批判的,后者则是褒扬的。在批判时,“忠”的对应物是皇权制度,但在褒扬时,“忠”的对应物是人的信仰。也就是说,为使夏完淳的“忠”具有品质上的高贵性,作家对这一个“忠”字作了高度抽象化处理,在抽滤去“忠的对象”之后,使之成为一种精神品质。但与全书主旨的“疑似冲突”仍然是明显的。作家或思想家自身思想即有某种矛盾现象,并不罕见。《时》作者将写夏完淳的两文分置于卷首与卷尾,或许另有所想。

  以两个维度来重新认识古人、古传统,也许有人会说,这是对古人的一种苛求。夏立君在《李白:忽然来了个李太白》中,有一段颇为深入的话:“解读古人,需先存‘知人论世’与‘知世论人’的视野,避开‘盲人摸象’的状态。没有哪个生命不是一定时空一定环境里的生命。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人,一样伟岸或鄙陋。大诗人大作家必有大时空。若不能在时代强加的时空里,创造出带有自己印记的精神文化时空,必非卓越作家诗人。”这一段话,我觉得正可作为夏先生的文学宣言。对此,可以理解为,在自己所立足的时空里,就要依照当代时空里已有的精神尺度,来认识看待一切,包括古人和古传统,否则,就不可能“创造出带有自己印记的精神文化时空”,而再次落入文学重复的境地。如此,就是写出了再多的东西,也无益于中国文明的演进。而《时》正是实践这一宣言的文本。